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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中秋,白尘和白简是在外面度过的。
S市郊有一座海拔近两千米的山峰,人烟稀少,风景卓绝。这里尚处于未经开发的原始状态,道路崎岖,任是两人年轻、脚步稳健,也有些吃不消,便半途放弃了登上山顶的打算,只在山间的草路、石子路上随意走着。山风自绿树黄叶中吹拂而来,鼓荡人衣,令人精神一爽。
白尘靠在松树上,略略喘气,脸颊红红的,冒出许多细小的汗珠,一手翻过背包,取出矿泉水,拧开瓶盖,正准备喝,被白简制止了。
“矿泉水太凉了,喝这个吧。”白简递过保温杯。
身上汗水被风一激,凉沁沁的,白尘想了想,接过热水,喝了几口,又把杯子递过去,白简跟着喝了几口。这么几年,他们生活上的相处日益默契,宛如老夫老妻的模式。只是关系的维持,全靠白简单方面掌控,白尘反抗不了,有时也会配合,来稍微扩大自己的生活空间,获得一些喘息。日常生活的暗涌,都掩盖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橘子青涩甘甜的气息在空气中幽幽浮动,白简已经将橘子剥好了,两人一人一半,吃了后,往山下走。一路无话,只有干燥的叶子在鞋子底下发出窸窣的声音。
山脚下一排低矮的房屋,白墙青瓦,融入斑斓的山色中。日色西斜,半边天空被霞光染透,另一边,一枚薄薄的月亮悄然升起。天色已晚,白尘不想回去,两人就找了一户人家寄宿。山里人淳朴,两百块钱,包住包吃,最后还要退还五十,白简没有收。
晚饭是拼凑出来的丰盛,各种盘子碟子大小不一,有的还磕碎了边沿,菜的卖相不好,味道倒还不错。青菜地里现摘的,新鲜爽口,蘑菇是山上采的,不需要怎么烹调就很鲜美,桌上有一碗鱼,白尘很喜欢,多吃了几筷子。农人一边热情地劝菜,一边解释说,这鱼是他们这里特有的,一寸多长,银如雪片,生长在山上的小水氹中。水氹看起来只是水盆大小的一眼子,但是下面很深,白鱼一钻进水底下,可就抓不住了,他们守在旁边,等到白鱼浮上来,才以不惊动小鱼的力道轻轻放下特质的网子。小孩子不捕鱼,蹲在旁边看,几条白色的背脊在水面上游动,姿势悠闲,跳舞一般,很好看。鱼捕上来了,用大火炖,直到骨头酥烂,再加少许盐,出锅。嘴一抿,鱼肉就化了,混着汤汁吞下去,鲜嫩味醇,余香满口。
白尘在桌上一反常态,说了许多话,对一桌菜赞不绝口,又时不时问些风土人情。农人很兴奋,取出自家酿的黄酒,道原本不好意思拿这么劣的酒招待客人,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黄酒辛辣,一直从喉咙烧到胃里,白尘的脸上升起一团红云,握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
“这酒后劲最足,醉了之后,头疼欲裂,少喝点。”白简按住白尘的手,把酒换成水,白尘不依,到底是拗不过白简。
吃过晚饭,农家去收拾碗筷,白简和白尘来到院子散步。月亮如硕大的银盘,洒下清光,似是能一直照到人心里去,白尘想起前人的句子“明月直入,无心可猜”,不愿辜负美好的月光,心里滞涩暂时放下了,也愿意和白简说几句话。白简说上三句,他会回复一两句,有时候还会主动说点什么。白简见他这个样子,便不住逗弄他多说一些。
农人递给他们一块月饼,用塑料包装袋裹着,有盘子那么大。白尘小时候吃过这种月饼,副食店里有卖,一指厚度,外皮酥脆,馅是芝麻、白糖、陈皮、百合等物混合而成,属于苏式月饼那一类。后来,月饼做得越来越精致,包装也高档精美,店里逐渐放弃售卖这种看起来廉价的简易月饼,没想到能在这个地方见到。白尘拆了包装,掰下一块给白简,自己慢慢嚼着,白简先是难以入口,见他吃得开心,也咬了一咬,酥松可口,味道比他想象的要好上很多,小块月饼很快下了肚。
院子里有一树桂花,被夜露打湿,香味更是浓郁,整个院子浸泡在月光和香气中,像是浸泡在一壶甘甜的果酒中。
桂花树下有一条石凳,上面落了一层米粒大小的桂花,白尘用手把花粒儿小心拂去。白简脱下外套,铺在冰凉的凳子上,白尘也没有客气就坐下了,白简和他并排坐在一起。
月光似一层轻纱笼罩在两人身上,白简想起几年前,他中秋出差,去了一个离S市几千里的城市。他在酒店中百无聊赖,也没有开灯,月光水样地漫进来,一直漫到脚下,他被这月光指引着,开了窗,抬头仰望那轮圆满的月亮。心里空虚,如小虫噬咬,留下许多孔洞,这孔洞,却又是被人和事填满的。似空虚而又非空虚,便无法克服,他少有地觉得孤独,孤独让他有了几分诗意,想起了上学时候学过的那句词:“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念出来,内心霎时变得清晰许多,给白尘打电话,逼着他在阳台上陪自己赏月。两人隔着几千里,看着同一枚月亮,白简恍惚觉得,无限广阔的地域缩小成两个人脚下站的那方寸地方,空间塞满了,没有余地去盛放孤独。那次白尘很不耐烦,迫于他的淫威,不得不从。白简早已习惯这一切,他做生意,不追求十全十美,只求在各种条件的制衡中,取得最大的利益。和白 ', ' ')('
尘的关系也是这样,两人在一起就是他谋取的最大利益,其他小小的不完美,他可以容忍。
想到那次,他笑了笑,重新把这句词念了一遍,像嚼橄榄似的,品尝词句的味道。
白尘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白简捕捉到他的目光,说起了苏轼和他的弟弟子由。他文学知识有限,只知道苏轼和弟弟都非常有才华,两人情感深厚,《水调歌头》是苏轼怀念弟弟的作品,其他的,也不甚清楚。
但是小鱼很快上钩,白尘接过他的话头说开了,给他絮絮叨叨讲了很多,飞鸿雪泥、对床夜雨、人生逆旅……一件件,一桩桩,白尘如月光清亮的声音娓娓道来,兄弟两人宦途险恶和几十年的肝胆相照,像生动的图景展现在两人的眼前。
一人说,一人听,诗词中是两个兄弟的逸事,诗词外,也是一对兄弟。
白尘最后讲的是,苏轼陷入乌台诗案,以为自己要死了,给弟弟留下一首诗,把自己一大家子人托付给弟弟,并约定来世两人继续做兄弟,诗中有极痛切的一句:“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说的是自己死后尸骨随便找一处青山掩埋,只是可怜弟弟,在以后每年夜雨萧瑟之夜,因想念兄长而黯然神伤。
恰好刮过一阵风,桂花簌簌落下,如夜雨一般,淋得两人一头一脸。白尘陷入感伤的情绪中。倒是白简,因为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温情打底,又因为白尘坐在自己身边,心下高兴,一丝感伤也无。
月正圆,花正好,两人都是沉默,各自的面容在月光中柔和了许多,香气熏人欲醉。
这个中秋,便也算是度过的一个完美佳节。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