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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薄雾初散,清透金黄的阳光直射下来,在空气里溅起一阵细小发亮的金色灰尘。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从远处迤逦而来,臂弯间挎着一只与她身形严重不符的巨大的竹篮,为这本就不错的山中景致更添了两份丽色。
“好香啊。”
空中正缓缓传来一股勾魂摄魄的饭菜香味儿,在一众忙活了一上午至今没能进食的男人闻来分外诱人。有人抽了抽鼻子,差点没流下口水来。
徐立眼睛尖,认出了来人是谁,立刻热情地迎上去打招呼,一把抓住那只还往上冒着腾腾热气的竹篮:“唐小朵!好姑娘,是章大小姐要你来送饭的吧?真是太贴心了,辛苦了辛苦了!”
唐小朵被这么个大块头男人突然贴上来,顿时吓了一跳,手上一松,竟真叫徐立将装着午饭的竹篮夺了去。他还没来得及招呼,几个肚皮叫得震天响的男人轰的一声蜂拥而上。还是徐立大声呼喝着制止了他们,一人脑袋上狠敲了一记,又毕恭毕敬地端去柳司明面前:“柳先生,手下人不懂事儿,您见笑,见笑哈。”
柳司明低头一瞥,只见罩着饭菜的雪白笼布已经印上了好几个错乱的黑手印,原本整整齐齐摆放着的菜碗在他们争抢的过程中被挤得东倒西歪,汤汁顺着竹篮的缝隙淋漓而下,虽然香气扑鼻,但就卖相而言着实有些上不得台面。
“我不饿。”柳司明淡淡地道,“你们吃吧。”
“哎,咋能不吃饭呢?这俗话说得好,人是铁饭是——”
徐立苦口婆心的劝说还未来得及说完,始终在一旁虎视眈眈的众人便再次一拥而上开始疯抢。他气得骂了好几句,见场面实在控制不住,便再顾不得什么,也参与到哄抢中去了。
柳司明无聊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无意间发现唐小朵一直低着头瑟缩在一边,像是被这群猛虎下山般的饿汉子吓到了,便难得屈尊纡贵地安慰了一句:“不必害怕,他们就是这样的性子。”
唐小朵点点头,并没有做什么别的表示,只是安静地站着,极具耐心地等他们吃完,然后便拎着空篮子准备回去。
徐立这人是嘴碎,但心地也软,见她一人伶仃可怜,便忍不住开口:“小姑娘,这几天外头这么乱,你别一个人回去了,要不你在这儿歇会儿,等我们忙完一块送你回去。”
唐小朵受宠若惊,连连摇头,慌乱地比划着自己可以一个人回去。徐立想了想,现在大道上都有人专门看守,应该也算得上安全,便也没再勉强,挥挥手让她回去了。
只不过唐小朵刚走两步,忽然又被柳司明叫住了。
“我记得,你就是上一次被救回来的幸存者之一是不是?”
迎着眼前这个漂亮得不似真人的青年的盈盈笑脸,她慢慢地点了点头。从对方身上传来的压迫感过于强烈,使得她不安地攥紧了手指。
柳司明走过来,在她面前弯下腰,细白的手指拨开几乎盖住了整张脸的长发,轻柔地抚上那张被烈火熏蒸得可怖的脸庞。唐小朵紧张地屏住了呼吸,感受着尚且完好的下巴被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接着又被抬了起来。
“好孩子,”她听见青年说,“把嘴巴张开,让我看看你有没有长蛀牙。”
她其实并没有听懂这是个玩笑,只是由于生性柔顺,习惯性地服从命令,犹豫了没一会儿就对着柳司明乖乖地张大了嘴。
女孩子小巧玲珑的口腔之中,上下两列的牙齿洁白剔透如珠贝,如同每一个正常人类一样,圆滑而无害地分布在粉嫩的牙龈之上。她没有蛀牙,当然,更没有暴食者那种标志性的、双排的、鲨鱼般的利齿。
“舌头也没有受伤嘛。”柳司明抬着她的下巴仔细端详了半天,仿佛不经意地发问,“那为什么不能说话?声带受伤?还是天生的?”
唐小朵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她不知道柳司明是何意,却敏感地觉察到对方话里的审视与不信任。她慌忙摇头否认,可实际上她自己都不知道该否认什么,干涩的喉头用力蠕动了几下,费力地想向柳司明证明自己没有撒谎,她是真的不能说话。
她努力许久,却连最简单的“啊啊”声都发不出来,柳司明只能听见一点含糊的气音。因为她的嘴巴一直大张着,控制不住的口水睡着嘴角往下流,有几滴都落在了正钳制着自己下巴的那只珠玉般莹润白皙的手上。
青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没再多纠缠这个问题,便放开了手,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一下一下地擦拭着手背,语气里也多了几分不耐:“好了,你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唐小朵畏缩地点点头,拎着空篮子就匆匆往回走,一路上连头也没敢回。
柳司明并不是真的怀疑唐小朵是暴食者,他只是一时兴起,再加上这个女孩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让他感觉十分熟悉的香气,非常熟悉……好像在哪里闻到过。柳司明的心思乱了一瞬,因为他忽然之间想起来,那是杏花的淡雅清香。
林殊家里种着的那株杏树。她是从林殊那里赶过来的吗?
擦拭手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抬头看了 ', ' ')('
看还灿烂着的日光,却突然有点想回去了。
远离了柳司明一行人的视线之后,唐小朵并没有依言原路返回,而是踏上了一条更为偏僻荒芜的小路。
唐小朵虽然算是初来乍到,但是胜在乖巧听话,又肯吃苦,什么脏活儿累活儿也不嫌弃,处处跟人抢着干,旁人吩咐她的事就没有推脱的,因为不过短短几天,她就因着四处替人跑腿的活计将桃源上下都大致摸了个遍。
她现在走的这条小路比之一般的羊肠小道更加曲折难行,地面凹凸不平,一不留神就会摔个跟头。唐小朵走得十分小心,还要留意挎着的竹篮不能被四周的枝叶刮蹭坏,因而平时不过三四分钟就能走完的路程被她磨蹭了将近半个钟头,才堪堪看到了尽头。
尽头处,是一个极其隐蔽的狭小山洞,洞口拿树叶与枝蔓仔细地盖好了,又洒上了一层遮掩气味的药粉,普通人猛一看过去根本发现不了异常。
可是,瞒不过异能者的。柳司明虽然并不知道这处地方,可是仍出于本能而带着人在周围逡巡不前,还有那几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活蛇一样时刻准备出击捕猎的藤蔓……
唐小朵心里沉闷不适,可是却根本想不到应对的办法。
她移开挡在洞口以作掩饰的树枝,弯下腰走了进去。
山洞里漆黑一片,寂静得像不曾有活物存在过。唐小朵在黑暗里站了半天,才渐渐听到了一点细微的声响。
难以形容,不过沉闷而绵长,那是细而尖利的牙齿在撕扯肌肉、而后大口咀嚼的声音。
她的鼻子连带着整个鼻管、鼻腔都在先前的大火中烧坏了,鼻骨像融化一样无力地向下弯曲到人中沟。大概是这个缘故吧,她的嗅觉变得极其迟钝,直到现在才隐约能闻到一点血腥味儿。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她这才意识到洞中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暗无天日。几缕日光透过山洞顶部的孔洞射下来,将洞中的景象照亮了不少。
鲜血从她站着的位置一直蜿蜒至山洞角落的一块巨石之后,看颜色应该还很新鲜。唐小朵正好站在了视野盲区,看不到那后面发生了什么,于是曲起手指,敲了敲旁边的石壁,发出两声规律的当当声,好似某种门铃。
巨石后正埋在一滩模糊的血肉之中凶猛啃食的娇小女孩闻言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被破碎的肉渣与鲜血糊了满脸却依旧能看出娇俏可爱的圆圆脸蛋:“朵朵,你来啦!”
唐小朵隐藏在黑暗中,没有让女孩看到自己的表情——当然,用这张脸的话,大概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表情来。她慢慢地扬起手,用熟练的手语向女孩示意:
【橙橙,你出来。】
朱橙橙还有些舍不得自己吃了一半的食物,但是毕竟唐小朵的话更重要一点,于是只是犹豫了片刻,就听话地跑了过来:“怎么……唔!你干什么——!疼!”
唐小朵按着她的肩膀,让她跟自己一起坐在石头上,手里抓着一块揉成一大团的布料,死命地擦着朱橙橙沾满鲜血的脸,仿佛要极力擦除什么难以见人的污秽。
女孩的皮肤本就娇嫩,更别提脸蛋这种格外脆弱的部位,朱橙橙只觉得自己的脸皮都要被她擦下来了,疼得不由吱哇乱叫,手刨脚刨地挣扎着要逃。她原本轻而易举就可以挣脱开的,可是刚一碰到唐小朵的手,就感觉到对方正在发抖,那种战栗的幅度如此明显,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布。她迟疑了一下,试探地推了推唐小朵的肩膀,却感觉手背一湿,有大滴的温热液体在她的手背皮肤上晕开,带来一阵灼烧似的、幻觉一般的刺痛感。
朱橙橙停下了挣扎,安静地忍受着唐小朵略显粗鲁地替她擦脸的动作。血液干涸在脸蛋上,又黏着些还挂着黄白液体的碎肉,唐小朵强行忍下作呕的冲动,可是那根本擦不干净。
干净不了的。
她的心里升起一丝绝望,哆嗦着扔了布团,将脑袋埋进自己的臂弯,无声痛哭。
娇小如同洋娃娃一般的女孩就这样带着一脸狼藉,静静地陪在唐小朵身边,等到她的情绪稍稍安静下来之后,才轻轻地开了口:“是鹿。”
【……】
“我吃的是小鹿哦。”她将半边脸颊贴在自己并起的膝盖之上,乖巧地去看唐小朵,“我找不到人,也不敢出去。朵朵,这个鬼地方邪门得很,跟他们当初说的一点都不一样,我觉得好难受啊,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又没有吃的东西……”
“——不过,”她话音一转,冲着石像般死寂的唐小朵嫣然一笑,“朵朵在这里待的应该很不错吧?都胖了一点呢。”
“怪不得要丢下我。朵朵觉得这里的人才是你的同类吗?”
闭上眼睛,可是话语仍然锲而不舍地灌入耳中。
——难道不是吗?变异的怪物,与普通的正常人类,哪一方才是自己的同类,这种问题还需要思考吗?
可是她没想到朱橙橙会为了找她而偷偷跑到桃源。更没想到,这个宛如最纯洁的伊甸一样的桃源,对于暴食者来说竟是有进无出的鬼门关。
“你不 ', ' ')('
能嫌弃我,朵朵。”女孩抓着她的手,撒娇似的轻轻地摇晃着,“又不是我自己想变成这种怪物的,我也想跟朵朵一样呀,我只是想一直跟你在一起,你不能不要我。”
她的央求听起来如此凄婉动人,然而唐小朵却只是毫不犹豫地摇头。
不行的,做不到的。人类往往喜欢许下自己根本办不到的诺言,她却总是异常的清醒。
她不能陪着朱橙橙在桃源之外生活,时刻要警惕着不要被她那些眼冒绿光的同伴当做预备粮,那种随时都要被吃掉的感觉能彻底逼疯一个活生生的人。同样的,她也不能让朱橙橙躲在桃源里面,慢慢地,慢慢地被汲取、吸收,最终化成这座富丽堂皇的大花园中的一份养料。
两个人都好好地活着不行吗?就算要分开,就算以后不能再见面,至少她们都能活下来啊。
朱橙橙挽着她的胳膊,笑容娇憨而甜蜜,完全是沉浸在幸福中无法自拔的小女儿情态,这使得唐小朵愈发意识到自己的这份清醒是何等残酷。
可是她必须做出抉择。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