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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子里像燃着一把火,把五脏六腑都烧了个干净,空空如也。
所以只能用食物填满,用所有可以入口的东西填满缺失的每一个缝隙。
少女久未梳理而干枯打结的的头发长长地披散下来,正好盖住她埋在餐盘中大吃特吃的一张脸。她仿佛是饿得极了,脸颊都被撑得鼓胀起来,但还是一无所觉,动作狂暴地拼命朝嘴里塞着食物,几乎连咀嚼都嫌耽误功夫,狼吞虎咽地把堆在小桌上的吃食通通一扫而光。
不够,还是不够……
饥饿的感觉简直比这世界上的所有酷刑加起来都要可怕,可怕到令人战栗。胃里像装了一个无底洞,饥渴难耐地妄图吃掉一切。少女正埋头苦吃,突然被撩起帘子探头出来的中年女人打断了:
“唐……小朵?”女人满脸疲惫地看着她,眼底下是两抹浓重的青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是叫这个名字是吧?你还吃呢?去帮我打盆水来,这儿腾不出人手了。”
少女立刻停下咀嚼,点了点头,站起来就去找水盆。
女人看她一副笨手笨脚但还算听话温顺的模样,心里在不满之余又掺了一丝怜悯。
这孩子也是命苦,饿了那么多天吃不到东西也就算了,自己还险些被……这世道,谁想活着都不容易啊。
在女人的身后,一丝又一丝浓郁的血腥气顺着掀开的门帘飘了出来。
唐小朵大概十五六岁,身材窈窕,玲珑有致。虽然身体被裹在宽松破烂的长袍下,露出来的皮肤也满是结板的泥土污渍,但她袅袅婷婷、阿娜多姿地走在路上,对于桃源里少见漂亮女人的男人来说还是颇具吸引力。
唐小朵刚走上小路,就有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围了上来,嘴里也不干不净地说着脏话。
唐小朵低着头,安静地听着,这给了对方一种可以更加放肆的假象,有人吹着口哨来撩她几乎遮住了整张脸的头发,她躲了一下,但还是顺着对方的动作抬起头,脸蛋完整地露了出来,却把这几个人吓得齐齐后退了几步。
“我操!”
这是一张仿佛被烈火舔舐过、遍布着无数狰狞可怖疤痕的脸。少女原本秀美的五官已经完全看不清了,只有位于下部的嘴唇还是完好的,整张脸仿佛融化了一半的蜡烛,扭曲抽象,又极度模糊,看上去既恶心又恐怖,简直能让每一个见到它的人都陷入无尽可怕的永恒噩梦中。
那几个人恼羞成怒,觉得自己被一个女人吓到的模样不够体面,有心要教训她几下找补,可是那张脸实在瘆人,他们冷汗涔涔地硬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面色惨白地跑走了。
唐小朵已经习惯别人的这种反应了,也没觉得受伤,等那些人都走远了,她就又拢了拢头发,遮住脸,抱着水盆继续前往可以打水的地方。
那位阿姨教了她好多遍,沿着这条路往前走,见到路口也不要拐,一直走下去,走下去……唐小朵透过厚重的发丝看到了一线亮光,清亮亮的小河终于出现在她面前。
有点远,但是这里的风景很好,空气也很舒服。唐小朵弯下腰打水,心里对这个新地方很满意。
最重要的是,不用再饿肚子的感觉真是太好了,让人不由得心生感激。
她满足笑了一下——倘若她容貌完好,这一定会是个很美的微笑,然后抱着变得沉甸甸的水盆打算往回走,但是没想到刚一转身就撞到了人,水盆“哐当”一声脱手而出,在地上骨碌碌打了好几个转儿,水自然也撒了一地。
“唔!”
被撞到的男人一时没有防备,踉跄了好几步才扶着旁边的一颗小树稳住了身子。那盆水有小半都溅到了他身上,衣服都湿透了,颇有几分狼狈。
唐小朵自知闯了祸,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慢腾腾地踱到那人身边,担心地看着他,瘦弱的肩头都在抖。
男人长着一张十分英俊温柔的脸庞,即使正揪着湿透的衣服苦恼不已,还是抽空安慰了忐忑不安的唐小朵:“没事的,小姑娘,你别害怕,你是新来的幸存者吗?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
唐小朵不说话,眼睛——如果那两个模糊的孔洞可以算作眼睛的话——从厚重的发帘下直愣愣地盯着男人,好像吓傻了。成年男人高大结实的身材将少女衬托得犹如一只落单的、瑟瑟发抖的小兔,被吓得一动不敢动。对方见状只得苦笑了一下,自己举起双手后退了几步。
“小姑娘,”男人轻柔地开口问道,“我不是坏人,我是来找人的,可以带我去你们的安置点吗?”
唐小朵好像终于能够确认对方不怀恶意了,悄悄松了口气。男人主动捡起地上的水盆,还帮她打了一盆水,她满怀感激地接过来,努力地仰起脸“啊啊”地叫了两声,以此来表示歉意与感谢。
……她是个哑巴。
惋惜的念头刚从心底浮现上来的同时,那张可怖的脸也直直闯入了男人的眼帘,惊得他的瞳孔瞬间放大了,险些失声叫出来。
唐小朵也发现了,她顿了一下,又飞快地低下头,浓密厚重的长发重新落下来,遮住 ', ' ')('
了整张脸,就像是把一场噩梦硬生生地按下了水面,只溅起了一丝小得不能再小的水花。
死寂在无声蔓延,唐小朵感觉自己简直要站成了一根僵硬的木桩,男人才终于动了一下。
一只宽厚温热的手掌迟疑地按上她干燥枯黄的发顶,上方也传来一声极其温柔的叹息,男人低沉柔和的嗓音随之响起:“……麻烦你为我带路了。”
林殊当然是瞒着章凌,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的。
不知道那群新来的幸存者里有没有静华,不知道静华这些天以来在外面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这些念头简直像是三月里迎风见长的野草,将他一闲下来更是焦躁难安的内心折磨得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林殊耐着性子在屋里待了一会儿,等到看见章凌风风火火地跨出院门不知去干什么事了,才小心地,一个人出了门。
桃源里意外的忙碌,路上的人大多行事匆匆,根本无暇注意本身就刻意隐藏行踪的林殊。可惜林殊有一点不算严重的路痴,他原本想去找幸存者的安置点,可是桃源前后的建设程度实在千差万别,他已经完全找不到自己当初还待了两三天的安置点究竟在哪儿,迷迷糊糊地不知怎么就走上了水源地,然后,就误打误撞地碰见了新来的幸存者女孩。
想到这里,林殊悄悄瞥了一眼正抱着水盆安安静静走在前面带路的少女。
她的名字叫唐小朵,这是刚才自己问起时,她拉着自己的手掌用手指在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的。唐小朵是个可怜的女孩,身材瘦小又纤细不说,光看那张脸就知道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头,而且还不会说话……这样的女孩,真不知道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可是,不管怎么样,她现在已经来到了桃源,这片人类最后的安逸之地,静华却还不知道在哪里,甚至连零星半点的消息都没有。林殊低下了头,神情低落萎靡。
唐小朵心思敏锐,注意到了林殊的消沉,便腾出一只手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他目的地就快到了。
幸存者的安置点在一个四面开阔的山坡上,几个灰扑扑的帐篷突兀地立在地面上。这里过于偏僻了,异能者顾及不到,山坡上原有的杂草跟野花都一样的枯萎灰败,林殊的鞋底踩上去,只听到了一阵有气无力的咯吱声,枯枝败叶被一起碾进了灰黄的泥土中。
……弥漫着一股子不详的死气。
林殊的心提了起来,砰砰跳得他自己胸口都开始作痛了。他望着几乎近在眼前的帐篷,心里不知为何困惑起来。
不想靠近,但是说不出为什么。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始终环绕着他,身体变得极其沉重,短短几米的路被他磨蹭了好几分钟才走完。等到终于来到紧闭的门帘之前的时候,林殊竟然不自觉地屏了一口气,好似里面正有什么洪水猛兽在等着他自投罗网。
真奇怪。林殊揉了揉胸口,伸手掀起了沉重的门帘。
“哟?终于回来啦?”遍身脏污、神情不耐的中年女人从里面走出来,没好气地白了唐小朵几眼,好像认定她是去偷懒了,脸色十分不好看。
唐小朵不敢表现出什么,忙殷勤地把怀里的水盆递了过去。女人哼了一声,动作粗暴地接过来,又扭身进去了。
……那是什么?
林殊的手抖了一下,整个人都软了下来,脑海里控制不住地回放着刚才毫无遮掩被自己收入眼帘之中的东西。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喉咙里咯咯作响,却死活发不出声音,又好像有人直接站在他的脑子里疯狂嘶喊,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视线模糊混乱,直到这时林殊才意识到刚才一直让自己感觉不适的是什么。
是气味。
血的味道。远比章遥身上要浓烈百倍的刺鼻血腥气,夹杂在伤口溃烂的腐败气息里,夹杂在久未梳洗已经发酵的汗臭味儿里,夹杂在猝不及防完全被他看得真切的遍地断肢残骸、奇怪残缺的人形的血色视野里,夹杂在微弱但不绝于耳的痛苦的呻吟声里,构成了一副堪比修罗地狱的人间惨象。
林殊的眼眶酸涩发疼,被那股恶臭味儿熏得几乎站立不住,可他还是咬了咬牙,掀开门帘闭着眼睛钻了进去。
静华……与刚才的心情截然不同的是,他要确认静华不在这群人里。
宽大的帐篷里躺满了大大小小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在于,他们都不是“完整”的。
血腥味儿浓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林殊屏息到胸腔发痛,视线都模糊了,可是脚边那颗长着浓密黑发、脸色灰败的头颅还是清晰可见,林殊几乎能看清那张脸上的细小皱纹。再往远处望去,那个正蜷缩着身子不停呻吟的女人的整条右腿都已经不翼而飞,大腿根部断口还淌着淋漓鲜血,鲜红的筋肉与黄色的脂肪、组织液混杂;那个半张脸上糊着血和泥的男人正如同一块刚刚使用过的抹布那样四肢大开地仰躺在铺了一层薄薄稻草的地面上,胸腔跟腹腔也被整个剖开了,即使是以林殊那样浅薄的医学知识也能看出那个空荡荡的体腔内绝对缺了不少重要器官;还有被剃光了 ', ' ')('
头发,根本看不出五官男女的那个人,已经被剔除四肢,完全变成了光秃秃的人棍……
更恐怖的是,除了那颗毫无生机的人头,剩下的人全部都还活着——即使是以那样可怖、毫无尊严的形式,即使只不过是一团还能呼吸的肉……
一阵强烈的反胃感剧烈翻涌,林殊再也忍不住,弯下腰猛地吐了出来。
唐小朵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扶他。帐篷里几个匆忙穿梭在遍地血肉之中、疲惫狼狈的中年男女反倒像是见怪不怪了,之前那个令唐小朵去打水的女人还好心送过来一杯水,林殊手指颤抖着接过来,却根本不敢入口。
“这是什么……这是怎么回事?”林殊终于缓过来一点,无比艰难地开口问道,这里的血腥味儿太重了,他连呼吸都格外困难,胃里一阵阵的难受。“这些人是……”
“这次救回来的人。”女人一边麻利地拧干毛巾替一个半昏迷的、少了一条胳膊的小孩擦拭着伤口的血污,神情里是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你之前没有见过吗?对了,你应该是没见过。”
“现在外面根本找不到食物,那些饿疯了的就开始吃人……要不是章先生这次带人出去碰见了,这些,”女人朝地上那些残缺不全的人形抬了抬下巴,“这些被那帮子人养起来的……”
大概是林殊的脸色实在过于难看,她猛然之间也想起了章遥的叮嘱,于是立刻把“储备粮”这个词咽了下去,可是这丝毫不妨碍林殊理解她想说什么。
“怎么会……”他喃喃出声,女人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去照顾伤员,没说话。
怎么会?怎么不会。人要想活着,就不能把自己当人。
林殊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脚俱软,头疼欲裂,冷汗簌簌而下。他似乎是觉到了冷,手臂颤抖着环上了肩膀,慢慢蹲了下来。
两侧太阳穴传来针刺般的尖锐痛意,脑海里一片混乱。他试图回想起自己当初跟静华一家三口还在桃源外艰难求生的日子,不,不对,静华很早就跟他们失散了……
那段时间,他一个人带着女儿,茫然无措地随着同样惊慌的人群一起四处漂流,艰难、痛苦又麻木地活着。后来他的腿受伤了,发了很严重的高烧,被大部队抛下,烧得浑浑噩噩就要挺不过去的时候,是秦骞救了他,将他们带回了桃源……
可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连记忆都变得模糊,变成了掺水的白酒,只留下来一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影子……
林殊转过身,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帐篷。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干什么了,脑子里像被龙卷风袭击过,什么都没能剩下。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视线被模糊成混沌的一片,他用袖子用力擦了一把眼泪,却没留心脚下,被一根横斜的枯藤绊倒了,整个人都扑倒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手肘被蹭掉一大块血皮,痛得林殊不由皱了皱眉:“嘶……”
刚刚爬起来,他就看见前方不远处还站着几个手持火把的人,在地势略微低凹的地方围了一圈,中间烈火熊熊地燃烧着。林殊慢慢走近了几步,一股皮肉烧焦的臭味儿便悠悠地传了过来。
……啊。
是的,没错……没错,为了防止可能存在的疫病传播所以必须要把尸体烧掉,无可厚非。可不知怎么的,林殊的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泪痕干涸在脸颊上,被冷风一吹就是一阵不可避免的刺痛。他哽咽着,下意识伸手去摸,可是手伸到半途,突然被人握住了手腕,用力到手腕都隐隐作痛。
“唔?谁……”他不由得挣扎了下,另一只手去擦眼睛,然而随即也被握住了,他眨了好几下眼,渐渐清晰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张清丽绝艳、冷若冰霜、又万分熟悉的脸。
柳司明。
“你哭什么?”
他听到对方问,声音也冷冷的,如同被覆盖了一层冰雪的活火山,仿佛所有情绪都被完全压抑下来,又仿佛下一刻就要爆发。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