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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在床上枯坐了多久,一直等到天光大明,太阳光爆炸一样照进窗子里来的时候,我才觉得胸膛中回荡的那些浪涛般激荡痛苦的情绪逐渐平复,随之漫上的却是另一股充斥喉间的甜腥血味儿。
我喉咙疼痒得厉害,本能想咳,可是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呼哧呼哧地费力喘了一会儿,只觉得眼冒金星,脑子里晕得厉害,大概是因为一宿没睡,我头疼得几乎要裂开,我躺回床上,无力地闭上哭得肿疼的眼睛,不知是困倦还是晕眩,我慢慢失去了意识。
我病了,陈贵便去请村里的大夫张先生来为我看病。
张先生年纪一大把,胡子已经花白,慈眉善目,很有名医的风范,但其实村里人都知道他那一身医术都是年轻时在省城济和堂做学徒时偷师学到的,杂而不精,最在行的是给牲口接生,其次才是给人看一点牛皮癣、脚气一类的疑难杂症。但村里只有他一个大夫,陈贵怕我耽搁了有哪里不好,只得把这位蒙古大夫请来了。
张先生先替我号脉,号完脉后就一边捋着他那把花白长须一边闭目沉思,许久之后才拖着嗓子,慢腔慢调地说,我这是一时气急导致肝火上冲头目,肝气郁结内耗阴精所致,给我开了生杭芍、玄参、龟板跟甘菊花,还有其他的一堆乱七八糟的草药。陈贵捏着张先生开出的这张药方,踌躇着,不放心地来回翻看,我摆摆手,叫他尽管抓药去就好。
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中草药又吃不死人,我也没觉得自己病得有多严重,只是头疼得厉害,胸中时常觉得憋闷火热,透不过气,总要卧床休息一刻钟才能缓过来一点。我吃了张先生开出来的方子,并没觉得有多管用,连服了七八天,又改方、加减味,身体这才慢慢好转。只是精气神一时间还不能恢复,我有时照镜子,都会因为镜中那张样貌年轻而眼神疲惫沧桑如垂朽老者的面容而悚然一惊,继而便是深深地,无奈地叹息。
我老是忍不住想,我到底为什么会喜欢常青呢?为什么会那么爱他呢?因为他温柔顺从的性子吗?因为他英俊亮眼的脸庞,他奇妙而美味的身体吗?我不知道,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常青在我情窦初开的少年时期来到我身边,那些无数个彼此相伴的日夜,我从常青身上得到的那些东西,肉体的愉悦,心灵的慰藉……那是我这一生都无法忘怀的东西。
我说话算话,在常青第二次离我而去之后,我没有再去找他,或者说我对自己能够找到他、能够把他永远束缚在我身边这回事已经彻底失去了信心。我那么爱他,可爱情是一个人最大的软肋,纵使遍身钢盔也会让人像是赤身裸体地暴露于枪林弹雨之中,我不能再让他折磨我,我也不想再折磨他。
常青身上的那些秘密,也跟随他的离去一同消失。我又是一个人了。
在我拒绝媒婆介绍的姑娘而常青又在消失许久后回来的时候,为了明面上好听,陈贵放出消息说顾家少奶奶这么多天不见人影是回娘家去了,南方山水迢迢,来回数月也说得过去。可是在常青第二次消失,我又颓唐得放弃做得风风火火的生意,再次变回往日那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少爷的时候,外头的议论声就渐渐多了起来。有不少谣言声称常青是为了我家的万贯家财才假装委身于我,等我被骗得迷迷瞪瞪的时候就与奸夫一起卷钱逃走。虽然他们说得胸有成竹头头是道,但我这个当事人听了只觉得可笑。
常青这次离开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走,只穿着他回来时的那一身勉强还算得上体面的单薄衣裳,就匆匆消失在还带着寒气的黎明之中。他什么都没有带走,也什么都没有留下,有时我环视着我们一起住过的屋子、一起睡过的床炕,发现常青的气息已经在慢慢地消散,他没有留下丝毫能够证明他曾来过的东西——除了那块蓝白色的头巾,那块被我珍藏着,时不时拿出来端详的头巾。我家的人小心翼翼地觎着我的脸色,他们不再谈论常青的名字,我的记忆成了常青最后的留存地。
我记不清在那之后过了多久,时间对现在的我来说毫无意义,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日复一日地耕地、劳作,像每一个踏踏实实的农民那样扛着镰刀锄头在地里刨挖,带着自虐般的觉悟投身于各种各样的劳苦重活儿之中,没日没夜地干活。我早年享乐惯了,干起这种重活儿来累得连喘气都费劲儿,每天回去就倒头昏睡得如同死猪一般,每天在黑沉的梦乡中我都能听见自己因为过度疲累而不自觉发出的呻吟般的呓语,每天都是旧的一天。
劳动能够驱散我心中的所有杂念,能够把我心中的所有空虚不满填得一丝不剩。当我又一次累死累活操劳了一整天,浑身骨头都散架似的瘫倒在炕上的时候,我刚合上眼,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想起过常青了。
常青的脸,常青的身子,常青的笑脸与嗓音……这些其实还都完整地留存在我的心中,但是我太忙了,太累了,这些东西便被收进盒子,藏进角落,我不主动打开,它们就永远地尘封着,永远都不见天日。
我不想打开它们。我不想记起常青,我想忘了他。我不想爱他,也不想要他了。我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幼稚软弱的愣 ', ' ')('
头青了,我已经变得足够成熟,理智,冷静,冷酷,铁石心肠,我——
我没想过他会再回来……还再一次怀了我的骨肉。
麻木的、冰冻般苍白褪色的景物好像突然间被涂抹上刺眼的色彩,直灼得我眼眶发烫,止不住地流下眼泪,手掌剧烈地抖动着,带动着常青的肚皮也不正常地发起颤,乍一看好像是我还未出世的孩子在他娘肚子里拳打脚踢,我猛地收回手。
四周有不少不明真相的人围着我们七嘴八舌地大声说着什么,那些或戏谑或鄙夷的高门大嗓实在叫人厌烦。我已经不想再跟常青扯上关系,但孩子是无辜的,他风尘仆仆、满身狼狈,不知赶了多久的路,刚才还被我推搡了好几下……我用力揩了一把眼泪,吸着鼻子哑声说:“先进屋吧。”
常青低垂着眼睫,轻轻点了点头,跟在我身后抬步往门里迈去。我的目光不自觉拐着弯儿转到他身上,这才发现他穿着一双破烂布鞋的脚走得异常缓慢,双手有意无意地护着肚子,步子迈得比裹了脚的姑娘都小,没几步就被我远远地拉在了后边。我本想等他,但我又不想让他觉得我回心转意,于是连顿都没顿一下,就大步走进了院里。
扑通一声。我还没反应过来,常青就已经默默地跪在了院里的青石板甬道上,就像是上一次跪我娘一样,这次他摆出一副赎罪的架势跪在了我跟前,低着头,低微的声音发着颤:“我没脸回来……可是,我怀了你的骨肉,我不能把顾家的孩子生在外头……”
“你起来。”我说,但他仍像没听见一样执意跪着,我有点生气了,“你别跪我,赶紧起来!”
“……求你让我把孩子生下来,等我把孩子生下来……”
我不想跟他发脾气,也不想再让他惹我生气,我不再管他,转身进了屋子。
我顶着日头在地里忙活了一上午,又晒又累,头上身上都是汗,早已渴得厉害,心绪又一时间激荡得难以平复,一进屋就端起茶缸子咕咚咕咚往嘴里灌水。常青慢慢地也踱了进来,重而缓的脚步声挪到我身边,一条白毛巾也递到我跟前,我抬眼看去,常青那条从烂汗衫下露出来的大半条蒙灰的白胳膊正举着,手掌里攥着白毛巾,让我想起以前我从地里回来后,他忙前忙后地准备替我端茶擦汗的场景。
常青现在手上都是泥灰,雪白的毛巾也被攥得发黑。他好像也发现了,又慢慢把攥着毛巾的手收了回去,局促地站在我旁边,可怜巴巴地瞅着我。
我不知道该跟他说点什么好,把茶缸往桌上一顿,说:“你去洗个澡吧。”
常青带着点羞愧神色应了一声,片刻没歇地又往水井处走。平时负责烧水做饭的女佣今天放假,我又不习惯叫人伺候,家里除了陈贵也没别的仆役,我坐在炕上,透过窗子看着常青一个人吃力地从井里挑了一担水,一只手护着肚子,另一只手提着水桶,步履蹒跚地往灶房走。走到灶前,又半弓着身子添柴起火,架锅烧水。水不够,他就像一只蚂蚁那样来回忙碌好几趟,折腾了一个多钟头才把水烧好。
水烧好了,该怎么把水倒进浴桶里又成了个大问题。常青为难地看着那近一人高的浴桶,又求助似的看向我,见我没有要帮忙的意思,他就又把头低下去,自己用水瓢往浴桶里舀水。我坐在炕上不动弹,眼睛却一直盯着常青看,看着他挑水、烧水、往浴桶里灌水,最后又脱下那一身烂布条一样的衣裳,虚虚扶着自己根本就没怎么显怀的肚子,多辛苦似的咬着牙,颤巍巍地抬腿坐进浴桶,撩水洗身子。
我冷眼看着他,心头那一点波澜起伏全被我自己用力按了下去。
他最会骗人了,我现在一点都不信他,谁知道他这副凄苦可怜的模样不是又在骗人?他就是想骗我对他心软,我再不会上当了。
洗过澡,常青就换上一身干净的亵衣,不声不响地坐到了我身边。他穿的亵衣是我的,新裁的还没上过身,尺寸小了些,大腿跟肚腹都露出来一点,我这时才发现他的肚子似乎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平坦,而是略微隆起了一个圆润的弧度,肚脐眼儿都被顶得微微凸起。我问他:“几个月了?”
“五个月了。”常青回答我,他的眼神胆怯地不敢与我对视,但是在我不由自主地瞥向他微隆的肚皮时又哀求般投向我,“真的五个月了,就是我个头儿大,肚皮里头也宽,不显怀……”
我开始还没听明白,后来突然意识到,他是怕我不相信他的忠贞,怕我以为他这胎是个跟外头野男人弄出的野种。
我不看他,也不做声,想了想,说:“叫大夫过来给你瞧瞧。”
大夫自然还是村里那个擅长给牲口接生的张先生。我不信他的医术,但他总不会无能到连妇人的孕期都看不出来吧?张先生来给常青摸脉,没一会儿就爽利地跟我说,确实是五个月的脉相了。
五个月,那正好是常青第二次出走的时间。我一想到他那时不仅自己走了,还带走了我顾家的种,害我儿跟他这个不靠谱的娘亲一起受苦受累,我心里就猛地涌上了一股邪火。我没好气地对他说:“既然你怀的是顾家的骨肉,那我现在 ', ' ')('
也不赶你走,你就先在我家待着,好好养胎,到时候给我生个全头全尾的儿子,也算不辜负我跟我娘对你的一场恩情。”
常青温顺地点着头,神情却有点不安,犹豫着开口说:“我怀这胎时总馋辣,肚皮也尖尖的,怕是不能为你生儿子,只能为你生个女儿了。”
听他这样说,我也有点犯愁。常青给我生了儿子,我后继有人,顾家有了香火,他也算偿还了我一部分,我也好跟他彻底划清界限。可他要是只给我生个女儿,那他就还欠我良多,我如何能跟他桥归桥、路归路?
我想不明白,只好朝常青撒气,吹胡子瞪眼地说:“那你就给我争点儿气,一胎就生出个儿子!”
“我……”常青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看着我轻声说,“我也想争气……”
我被他看得浑身难受,霍地站起来,扭头往屋外走去。过了一刻钟,我又回来了,拿了一封书信扔给常青。常青懵懂地接过来,坐在炕上疑惑地抬头看着我,我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语调不要抖,我镇定地说:“这是给你的休书。”
他握着信的指头猛地一颤,慢慢把头抬起来,一声不吭地看着我,一双黑灰色的漂亮眼珠仿佛蒙了一层雾,既像是哀伤,又像是认命,许久之后才轻轻“嗯”了一声,把休书收好了。
“我饿了。”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常青有些羞赧地小声地说道。
这回我没让他再自己忙活,我去了灶房,生火和面,揪了一碗面片儿。常青坐在我对面,一口一口地慢慢吃着,几乎没发出什么吸溜声跟咀嚼声,吃相文雅得根本不像个男人,或者说不像个出身贫寒的普通庄稼男人,这是他身上另一个让我觉得十分迷惑的地方。
我表现得越冷淡,常青就越是小心翼翼,谨慎得一句话都不敢说,一整个下午都安静地坐在屋里不敢乱动,眼神湿漉漉地追逐着我。有好几次我都被他看得心头一阵麻酥酥的软,幸亏我最后忍住了,没做出什么软弱的反应,大概还能在常青心里维持住铁石心肠的印象吧。
等到了晚上,该睡觉了,常青更是不住地瞅我,一副十足坐立难安的模样。我给了常青休书,那我俩就不再是夫妻,按说不该再在一条炕上睡觉,但他现在还怀着我的孩子,孩子的亲爹娘睡一块又是天经地义……我为难了好一会儿,想破脑袋也不知该怎么办,最后想得心烦意乱,就对常青说:“家里其他屋子都还没收拾,不能住人,你上来睡吧,正好让我跟我儿子说会儿话。”
常青就点点头,乖乖地爬上了炕,躺在我身边。常青身上那种说不上是胰皂香味儿还是什么东西的独特气息瞬间充满了整条被窝,那种气息仿佛带着温度,带着某种情感色彩,只是靠近,就能让我感到久违的安心。
……我已经准备好,这辈子都再也感受不到的气息。
我在黑暗中努力撑着眼眶,不是为了看清什么,而是为了不让眼泪流出来。
我把常青的衣裳撩起来,露出肚皮,一点点地轻缓抚摸着他起伏圆润的肚子。我摸了很久,但是一直没摸到什么动静,不由有些怀疑,这里面真的住着个小生命吗?已经五个月了……再有五个月,它就会长成个小婴儿,就像熟透的果实从枝头坠落那样,自然而然地从常青肚子里掉出来,又在人世间一天天长大,度过悠长美好的一生……
在这样幸福而漫无边际的幻想中,我时而忐忑,时而微笑,不知不觉陷入了梦乡。
在接下来的五个月中,每当我跟常青说起我们的孩子的时候,他总会惴惴地提醒我,他这一胎很可能是个女婴。我起初有些不以为意,是男是女总得生出来才知道,可是他一直愁眉苦脸,惹得我也情绪低落了不少。
我是想要儿子的,我娘生前就常说我顾家没有多子多孙的福气,连着三代都只一根独苗苗,要是我也注定命中只有一子,常青这胎生不出儿子,我家可就要绝后了。
我是日也愁,夜也愁,越是临近常青生产,我就越是紧张,早早就去镇上甚至省城里请了好几位声名远扬的稳婆在家中奉养。就这么忐忑不安地过了小半年,在一个飘着小雪的夜晚,我的孩子出生了。
那天晚上,我们都已经上炕准备睡觉了,常青那时的肚子已经明显地高高鼓胀了起来,躺着的时候像是一座小小的丘峰,我怕我睡熟了不小心翻身碰到他的肚子,那几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不敢闭着两只眼。那天我刚熄了煤油灯,就听见常青在黑漆漆的床上痛苦地哼了一声,我拿手往他下面一摸,摸到了一手温热的水,我知道这是他羊水破了。
我慌慌张张地跑去稳婆住着的厢房叫人,几个稳婆很快就赶来了。她们准备了热水、剪刀跟干净的白布,又叫女佣去给常青熬参汤米粥。透着血色的热水一盆接一盆地从产房里端出来,常青的痛哼惨呼也跟着往我耳朵里钻,稳婆们不叫我进产房,我不敢违逆这些掌握着常青跟我孩儿生死的老女人,只能六神无主地围在外边团团转。
稳婆说常青这胎怀得很好,胎位正,他身体又健壮,能吃得下东西,好生,叫我不用着急。我也不想着急, ', ' ')('
可我管不住我自己,我又急又怕,膝盖都有点发软,眼前乍黑乍白,耳边也嗡嗡响个不停,像是有人往我耳朵里扔了一挂噼里啪啦直响的鞭炮,炸得我整个人都懵了。
我腿软得站不住,只好蹲在院里的地砖上,直勾勾往产房里看。不知过了多久,我腿都蹲麻了,突然听见从产房里传来一声尖利而嘹亮的啼哭,我一下子站起来,没头没脑地要往产房里冲。几个稳婆正忙着给孩子剪脐带,见我进来也顾不上拦,脸上带着点惋惜,但仍灿烂地笑着说:“恭喜恭喜,是位千金。”
我有点失望,但这点些微的情绪很快就被另一种担忧取代了。我接过稳婆递过来的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儿,胡乱瞅了两眼,连模样都没看清,就忍不住探着脖子去看常青。
我好久没听见常青吭声了,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我急得不行,连声喊着常青的名字,常青却一直闭着眼,嘴唇跟脸色苍白得没一点血色,头发被汗水泡得黏在脸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老感觉他鼻子里没往外出气儿。我眼里发烫,手哆嗦得都不像自己的了,颤巍巍地去探他的鼻息。
还好还好,还有气儿。
我提着的那口气猛地一松,整个人都软了,差点没把我女儿甩手扔出去。其中一个稳婆赶紧把女儿从我怀里接过来,见怪不怪地嗔道:“少奶奶没事,就是累昏了,歇两天就能好。”
听她这么说,我才终于彻底放了心,我边擦着泪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再说什么,只趴在常青床边,下意识地,满怀依恋地把脸贴在了他冷汗津津的手掌心里。
老天保佑。
生完孩子的第二天,常青就不肯在床上躺着了,一早起来就挣扎地要下床。他说自己闲不住,现在重活干不了,但操持家务一类的轻省活儿还是能做一些的。我从他不安低垂的眉眼间看出他心里的不踏实,我知道,他是没底气,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是吃白饭的,急于向我展示他的有用……他怕我赶他走。
我心里五味陈杂。以前都是我想方设法要他留下来,现在换成了他为了不被赶走而对我百般讨好。我拗不过他,只好往他怀里放了一把针线,几块布料,我说,“家里没啥要你动手干的活儿,你就给咱们闺女缝一件衣裳穿吧。”
常青感激地看着我,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安慰的神色。
我以前就看出来他对于烹饪裁剪一类的女人活儿有一点微弱的抵触,但实际上他把这些都干得很好。我按照省城那边最新流行的说法,让常青坐够了一百二十天的月子才让他下床,在这期间他已经做好了七八件小衣裳,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头柜上,等待我验收似的。我一边翻看一边夸赞他手巧,他刚露出一点笑模样,我的手就不小心把床头柜碰开了一个角,一封书信从里头掉了出来,我捡起来,发现是我之前给常青写的休书。常青也看见了,笑意一下子凝固在了脸上。
带着一点报复的快感,我故意说:“你当时说让你把孩子生下来就行,现在孩子都满月了,你想怎么着?”
“我……”常青抿了抿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干涩地开了口,“我都听你的,你要是想让我走,我,我就走……”
我不说话,常青就大气不敢喘地盯着我看,一双原本偏狭长深邃的眼睛都快瞪圆了。我又把问题踢给了他,“那你呢?你自己想走吗?”
常青这回沉默的时间有点久,等我忍不住出声催促的时候,他才商量似的望着我说:“我不想……我不想走,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我沉下脸:“原来你是没地方去才回来的?”
“不是的,我,我是想把孩子还给顾家……”常青难堪地咬着嘴唇,结结巴巴了半晌,最终还是没再多说什么辩解的话,只颓然地重复了一遍,“我都听你的。”
都听我的。
我心中充满了近乎荒唐的不真实感,酸酸胀胀地难受,我苦笑了一下:“我都不知道该不该信你了……你弟弟,常……松麟?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常青张了张嘴巴,我立即打断他,“我要听实话,你要是不想说也别再骗我。他是你弟弟,还是……”我紧张地握住了拳头,按捺住心里的那点别扭,终于问出了口,“还是你的……男人,丈夫,就像你跟我这样……”
常青安静地看着我,眉眼间满是一股历经世事摧残之后的无奈,他疲惫地,又像是放下了一块久积于胸口的大石头那样,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的心陡然凉了半截,从心底猛地传来一阵刺痛。
原来,他真的跟别的男人——
“别哭。”我的眼睛刚开始湿润,又被常青温暖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了,他的声音也低醇轻柔,仿佛要对我讲述某个睡前故事,缓缓地开了口,“松麟……少爷,他是我的夫君,以前是……可我算不上他的妻子,我,我是没名没分跟着他的……” ', ' ')